文章来源:发布日期:2025-12-05
洪泽湖畔的时光褶皱
质计中心 高昊
车,缓缓驶近家乡。风,似灵动的精灵,忽然间便多了层熟悉的温润。这温润,绝非城市空调房里那单薄的凉,而是裹挟着芦苇的清苦之腥、水藻的馥郁之甜,宛如小时候祖母刚洗净晾晒的蓝布衫,轻柔地裹着一股化不开的湖气——我知道,洪泽湖就要到了。
晨雾如轻纱般漫过湖堤,我总疑心洪泽湖是未醒的海。水汽裹着芦苇的清苦,悠悠漫进窗棂,刹那间,记忆的闸门被打开,祖母的木桨仿佛在晨光里划出了第一道水纹。她的乌篷船,是湖区最寻常的模样,那桐油刷过的船身,浸润着二十年湖水的气息,恰似老人生出包浆的手掌,满是岁月的温柔与沧桑。我曾静静地蹲在船头,看水珠从桨叶滚落,那水珠砸在湖面,却惊不醒沉睡的浪。洪泽湖的浪,是温吞的,即便是在风大的日子里,也只是把水波揉成细密的银鳞,从不似海那般张牙舞爪,尽显着独有的温柔娴静。
沿着湖堤漫步,老码头的青石板依旧坚守在那里。当年被我反复踩踏出浅坑的那几块,如今已被岁月精心打磨得发亮。我光着脚轻轻踩上去,仿佛还能触碰到童年那炽热的温度。那曾歪在堤边的老柳树,依旧傲然挺立,枝桠比记忆里更加粗壮。垂到湖面的枝条上,竟挂着半片不知是谁遗落的渔网。风轻轻一吹,网眼闪烁着细碎的光芒,宛如把散落的陈年时光,都细细地兜在了里面。市集,比从前更加热闹非凡。卖大闸蟹的商贩掀开泡沫箱,青褐色的蟹螯还在鲜活地舞动着,那吆喝声裹着湖风远远飘来:“刚捞的!湖水养的,甜得很!”这话是如此熟悉,小时候父亲傍晚从湖里归航,也总是这样举着网兜里的鱼,跟街坊邻居得意地炫耀,那神情里满是对这片湖水的骄傲。
推开家门时,祖母站在灶台前,锅里蒸着的大闸蟹正冒着热气。她的手还是那么巧,姜丝切得细匀,撒在橙红的蟹壳上,鼻尖萦绕的是湖海最本源的气息,这气息,混着蒸汽的暖,竟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、如月光般的清冷。我静下心来,慢条斯理地拆解蟹肉,指尖触碰的是水汽的温润,舌尖尝到的,是多年未忘的湖水特有的鲜美。
夜幕降临,我寻老朋友漫步在洪泽湖畔。中秋的月亮,宛如被谁轻轻放在水心的玉盘,又大又圆地悬在湖面。月光洒在我们的影子上,与湖面上的银波相互交织,朦胧间竟让我分不清哪是影子,哪是水。空气中弥漫着那独属于大湖的湿润微腥的水汽,这是故乡给我的第一个拥抱。这缕水汽,宛如一把神奇的钥匙,轻轻一转,就打开了尘封的往事大门。
湖滩,是我童年最阔绰的游乐场。春末,荻芽刚冒尖,我们便提着竹篮,像一群欢快的小鹿钻进芦苇丛寻找野鸭蛋。蛋壳上沾着青褐色的泥点,好似被湖风吻过的雀斑,握在手里还带着湖水的清凉。盛夏正午,日头把沙滩晒得滚烫,我们迫不及待地脱了鞋往水里跑,脚下的软泥裹着螺蛳壳的细响,偶尔还能摸到刚蜕壳的小龙虾,那鲜嫩的虾肉,仿佛能掐出汁水。最难忘的是秋日傍晚,渔船归航时,桅杆上的渔灯串成流动的星,渔网收起的瞬间,银白的鱼群在网眼闪烁着光芒,溅起的水珠落在我脸上,带着湖水特有的咸腥,那味道,竟比任何糖果都要甜美。
风掠过芦苇荡,沙沙声还是那熟悉的老调子,跟记忆里无数个夜晚的声响分毫不差。远处有钓灯亮着,一点两点在月光里闪烁,像是从童年的梦里游过来的。我蹲在堤边,指尖轻轻触碰湖水,还是那股温温的凉。这凉意瞬间漫过这些年离湖的日子——在城市里,我听惯了汽车鸣笛,总在雨天把窗外的雨打玻璃声,错听成湖浪拍岸;吃到再鲜的鱼,也总觉得少了点湖水里的甜。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,早被这湖水腌成了心底的渍,一回到这里,就全泛了上来。
清晨,我要离开了,又去了趟湖边。晨雾还未散去,湖面蒙着层薄纱,有渔民撑着乌篷船缓缓划过,木桨搅碎了雾,也搅碎了湖面上的月影。车子开动时,洪泽湖在晨光里慢慢退远,月光落下去的地方,湖心还闪着一点碎银。忽然间,我明白了,无论走多远,总有一片湖在等我,用它的浪声、它的气息,指引着我回家的路。
下次回来,或许我还能找到童年那片芦苇丛。那时晨雾该还会漫过湖堤,木桨划出的水纹里,依然藏着我整个童年的月光。洪泽湖从不是静止的,它像一条流动的河,把我们这些从湖边走出去的人,都变成了带着湖水气息的游子,走到哪里,都携着故乡的温软。